曾于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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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结婚不是为我结婚,而是我要为这个家庭挑选一个儿媳/女婿位置上的人;我结婚除了咱俩匹配外,更关键是出于维护阶层稳固的需要。如同传统的门当户对里,爱情从来不是被考虑的选项,在新型门当户对里,双方至多有一种在匹配基础上培养感情的心态——也许我们结婚相处久了,也会有感情。爱情只是婚姻的点缀——可有可无,不是结婚的原因,也不是目的。
这一两年,关于985相亲局的讨论多了起来。新华社旗下的《半月谈》在2021年第9期也发文《高端限定,就能收获爱情?》,几个平台转载后热度都很高。当前市面上存在着好几个颇有影响力的985相亲平台,譬如立足北大校友圈的婚姻平台“相遇未名”,诞生在清华园的“陌上花开HIMMR”等。一开始这些相亲平台仅向北大、清华、复旦、上海交大等国家最顶尖学府的毕业生开放,后来“清北复交这个池子被我们穷尽了”,相亲平台也不断扩容,开放给QS世界大学排名前一百的海归,以及南京大学、武汉大学等盛名在外的985高校。换言之,参与985相亲局的人都必须是从所谓名校毕业的,学历成为入场券。现如今,陌上花开HIMMR虽然也有一些211高校的用户,但主流用户还是拥有985高校学历的人。关于985相亲局,互联网上最通行的说法是:“985看不上211,211看不上普通一本,普通一本看不上二本……”主流舆论对985相亲局也是批评态度。譬如认为这群高学历的人“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做题的思维吗”,“世俗优质的婚姻对象,大概是成功人士要拿下的另一个执照”,“卷到顶端”……在当下的舆论场中,常常是价值判断先行于事实和逻辑判断。在进行笼统或武断的批评前,我们试图冷静地观察分析出这种现象的背景、起因和背后的缘由,看看我们能否对985相亲局达成另一种“理解”?分析和理解不见得是支持这种做法,而是要明白“何以然”。
▌“三高”女性的一种“自救”
我一个参加过类似985相亲局活动的女性朋友,就曾颇为不满地跟我说:怎么现在舆论就只针对985?难道985毕业的人就没有权利找对象吗?朋友1986年出生,从小都是好学生,第一学历是985名牌学校,等到研究生毕业,工作也稳定下来,再准备找对象时,却发现自己被婚姻市场“抛弃”了。
更确切地说,是被主流的相亲市场抛弃了,比如一些大众化的相亲网站,或者类似于相亲角这样的地方。在这些地方,她引以为傲的学历、成就等,反倒成了她的“劣势”。《凤凰周刊》曾在一篇报道《我,985毕业,月入3万,在相亲角一文不值》中指出:如果一个高年龄、高学历、高薪资的“三高”女性进入相亲角,会发生什么?“用房产做比喻,她们会被归类为地点很差的‘郊区房’,即使房型再好也无人问津”。甚至,“在相亲角里连‘人’都算不上”。相亲角代表的其实是中国最大众化的婚姻观,老一辈看不上“三高”女性,因为年龄大意味着不容易生育,高学历、高薪资意味着“不顾家”。在这里,很多现代语境里的优质女性恰恰是被歧视的。
▲ 英国著名演员伊恩·麦克莱恩现身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给自己举牌:伊恩,77岁,剑桥毕业,伦敦有房…… © 英国大使馆文化教育处
至少从这个角度看,985相亲局是“三高”女性的一种“自救”。因为只有在有着相似成长经历的同类人眼里,她们的经历才能被理解,她们的优点才不会在有色眼镜下成为劣势。数据也显示,几个985相亲平台里女性用户的比例高于男性,付费意愿也高于男性。它在某种程度上说明:女性在大众化相亲市场遭遇更多歧视,她们需要有能够理解她们的平台。
▌相似的经历:“学堂知己结婚姻”
985相亲局的一个核心特征是存在着学历筛选功能。这可以解读为学历“歧视”,但也可以视为一种更高效的择偶“筛选”。
在对爱情充满浪漫主义认知的人眼里,爱情是超越一切条件的。但实际上,爱情生发于某种现实的“条件”。就比如你对某人一见钟情,条件就是对方的“颜值”;你因为某人的经历对之产生惺惺相惜之情,条件就是对方的“经历”……只不过在感性冲动压过理性的爱恋里,这些条件成为“感觉”的一部分。由此,在爱情里你由于某个现实条件而爱上对方,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功利的、俗气的。
外界认为的985相亲局,是把学历当做“阶层”的标志,好像从985高校毕业就意味着更好的工作、更多的钱、更高的社会地位。但也有不少人相中的是学历背后所代表的勤奋、自律、阅读、学识、品位等。毕竟从概率上看,能够考上985高校,还是能说明此人优秀的程度。就像找工作的简历筛选环节,如果仅限于985高校,当然会遗漏掉很多毕业于普通高校的优秀学子,可从效率的角度看,这种筛选是有效的,能在短时间内以较高的概率找出优秀的人,毕竟,高考已经帮着做过一轮筛选。参与985相亲局的大多数人,平日里工作忙碌,没有很多精力解决个人问题。以对方的学历作为筛选条件,的确可以降低他们的试错成本,提高效率。
将学历作为一种筛选方式,并不总是所谓“歧视”。事实上,在“五四”前后,也很流行这种以相同学历为背景的择友、择偶路径。秋瑾在她的自传体弹词小说《精卫石》中就曾说:“此生若是结婚姻,自由自主不因亲,男女无分堪作友,互相敬重不相轻,平日并无苟且事,学堂知己结婚姻。一来是品行学问心皆晓,二来是情性志愿尽皆知闻,爱情深切方为偶,不比那一面无亲陌路人。平日间相亲相爱多尊重,自然是宜家宜室两无嗔。”
如今,“学堂知己结婚姻”的难度要大很多,985相亲平台能够提升这一概率。有着相似学历和经历的人,可能也会有着相似的品行学问、情性志愿。
▌”阶层封闭:新型“门当户对”
那么,在什么情境下,985相亲局是值得警惕和批评的?所谓的“门当”,原指大门前左右两边的一对石鼓,是一种用于镇宅的建筑装饰。“户对”,则是置于门楣上或门楣双侧的砖雕、木雕。在古代,门当与户对的样式、规格等,也是这个家族身份、财富和教养的一种象征。传统社会包办婚姻里,青年没有自主选择权,男女双方的信息并不对称,双方便凭借门当户对,判断双方的社会地位、经济条件等是否相匹配。
▲ 所谓的“门当”,原指大门前左右两边的一对石鼓,是一种用于镇宅的建筑装饰。 © sohu.com但现在舆论有一种误读,认为门当户对只是选择拥有相似财富和地位的家庭而已,用流行的话说,是阶层里的一种“内卷”。这恰恰忽略了门当户对背后更深层次的婚姻观念:婚姻是家族伦理制度的核心部分,是维持传统社会等级秩序不可或缺的组成。《礼记·昏义》说:“昏礼者,将合二姓之好,上以事宗庙,而下以继后世也。”婚姻被抬到很高的位置,缔结婚姻的目的,为的是家族的利益以及家族的繁衍生息,为的是宗庙稳定。传统意义上的门当户对并不只是现代话语中的,“相似家族背景的人会有共同的语言”云云,而是为了维护阶层和家族的利益,必须保证出身、门第与血统的纯洁性,杜绝社会底层通过婚姻实现阶层跨越,并威胁统治阶层的利益。就如恩格斯在《家庭、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》中提出的:对传统统治阶级来说“结婚是一种政治的行为,是一种通过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。”所以,传统社会历朝历代都以法律的形式将“门当户对”确立下来,它严格禁止不同阶层的人通婚。比如《唐律·户婚》明确规定:“诸与奴娶良人女为妻者,徒一年半,女家,减一年,离之。其奴自娶者,亦如之;主知情者,杖一百;因而上籍为婢者,流三千里。”《大清律例·户律·婚姻》也严禁主人为奴仆娶良人为妻,“凡家长为奴娶良人为妻者,杖八十”,“其奴自娶者,罪亦如之”。这种门当户对的婚姻观,直到“五四”才被摒弃。在那个高呼人的觉醒与解放的年代,人的自由、价值和尊严被视为最高的价值,传统的那种以家族利益为核心的婚姻模式,被视为“万恶之源”。傅斯年就曾在一篇题为《万恶之原》的文章中痛批:“中国人是为他儿子的缘故造就他儿子吗?我答道:‘不是的,他还是为他自己。’……我前年也对一位朋友说过一句发笑的话:‘中国做父母的给儿子娶亲,并不是为子娶妇,是为自己娶儿媳妇儿。’”时下不少人将985相亲局寻求经历、学识、三观等的匹配称为“新型门当户对”,则是对传统门当户对观念只知其一、不知其二。985相亲局如果只是寻求“匹配”那也无可厚非,真正体现其保守价值观的,是他们在向传统的门当户对看齐,将学历当做维护阶层的工具,把婚姻视为家庭的附庸。什么意思呢?通俗地说,我结婚不是为我结婚,而是我要为这个家庭挑选一个儿媳/女婿位置上的人;我结婚除了咱俩匹配外,更关键是出于维护阶层稳固的需要。如同传统的门当户对里,爱情从来不是被考虑的选项,在新型门当户对里,双方至多有一种在匹配基础上培养感情的心态——也许我们结婚相处久了,也会有感情。爱情只是婚姻的点缀——可有可无,不是结婚的原因,也不是目的。不必讳言,当前985相亲局里,从成本收益、资源配置角度挑选对象的人,比比皆是。他们结婚的目的,是为生出一个优秀的后代,是为确保家庭利益最大化。在澎湃新闻对“相遇未名”创始人的一篇采访中,该创始人表示,“现在现实的人越来越多,强调房子和户口,婚姻越来越基于社会经济地位,这几年愿意找门当户对的比例显然越来越高……这种比较看重婚姻社会经济功能的客户,在我的客户里占到六成吧。”当然也有人到这里是寻找真爱的。但爱情在新型门当户对的背景下,似乎在成为一种有钱人才有资格享用的奢侈品。该创始人会给有钱的用户建议:你家里足够有钱了,你就可以喜欢谁就选谁,“他们可以随心所欲,找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,即使对方把一半钱都分走了,剩下的钱还够用好几辈子的,无所谓。就找自己喜欢的。”没钱的呢?大概率还是老老实实从家庭利益的角度出发。
▌当婚姻成为对确定性的追求
很多人嘲讽985相亲局,是因为985毕业生代表的是中国极优秀的一批人,但不曾想到,他们的婚姻选择也如此世俗、如此功利化,跟没什么知识文化的大爷大妈一样。嘲笑他们当然是容易的。但这种嘲笑并不会改变新型门当户对和内卷的局面。我们还可以检讨的是:为什么中国这么优秀的一批年轻人,在婚姻选择上也如此务实?说到底,是为了实现阶层的跨越,或者至少要维持阶层的稳定。在一个阶层固化、未来充满种种不确定性、有时很难看到稳定预期的社会里,人人都知道阶层跨越的难度,没有人能够接受阶层滑落的代价。这倒让人想起张爱玲说的一段话,“房子可以毁掉,钱转眼可以成废纸,人可以死,自己更是朝不保暮。像唐诗上的‘凄凄去亲爱,泛泛人烟雾’,可是那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。人们受不了这个,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,因而结婚了。”
▲ 在一个阶层固化、未来充满种种不确定性、有时很难看到稳定预期的社会里,人人都知道阶层跨越的难度,没有人能够接受阶层滑落的代价。 © Davide Bonazzi
爱情虽然美好,但它有不确定性,你不知道它会带来什么。但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社会里,婚姻反而是少数不多可以经由法律确定下来的利益共同体,是可以抓住的确定性,于是很多人选择割舍充满不确定性的爱情。很多现实问题,诸如户口、房子、生活成本、日后小孩的教育、养老负担等等,是非常残酷的,人们在“惘惘的威胁”下急于攀住什么,于是就找个匹配的人结婚,两个人的利益叠加,一起面对不确定的风险,内心的安全感会更充足一些。精英变得精致利己,普通人也越来越倾向于工具理性,在这个过程中,情感不断被挤压排除。985相亲局的人当然也渴望爱情,但很多时候爱情必须发生在条件匹配的前提下,那种跨越物质条件的爱情愈发失去它的存在空间。 历史进入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,人类已经登上了月球,将设备送到火星,可以与万里之外的人面对面通话,但在婚姻这一社会组织形式上,却与前现代的社会区别不大,甚至有回归的趋势。固然,社会组织形式相对于生产和科技的发展会稳定得多,但背后的原因,仍然值得我们思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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